2023-08-15
夜幕中的上海书展(供图:汪耀华)
这几天有点激动,为疫情终于结束和书展如期到来。按理,对一个时常买书、并一直以读书写作为志业的人来说,书展不容易造成“幸福指数”飙升的。但事实上,它确实让我心生期待。这是为什么?
记得疫情前最后一届书展,我在上图有一场关于诗歌的讲座。签售环节,上来一位老太太,从包里拿出一本自制剪报,上面整整齐齐地剪贴着我发表在《新民晚报》上的《巢云楼诗钞》。可以想象,任何写作者遇到这样的读者会怎样。我夸赞并感谢了她,她的回答很朴实:“书展好呵,让我认识了许多新东西。诗歌本来离我很远很远,现在它变成我的贴身之物了,我身上因此有了好多以前没有的东西。”我笑问“你不觉得它们陌生吗?”她神情认真:“活到我这个岁数,开始喜欢陌生的东西,因为熟悉的东西里面已没啥可找了。”
(资料图片)
回程中我一直在想老人的话,觉得她也说出了我的感受。自有上海书展,我几乎每一届都参加了,不是发布自己的新书,就是替出版社站台。书展之于我,除了回馈社会,主要的作用,深想一下,还正是在寻找。只不过我能将老人的意思表述得更准确一些,不是找“陌生的东西”,而是找一种“陌生的意义”。如要就此稍作展开,我想是这样的:因工作之需和生活所迫,当下人有限的生命和时间都必须先应付现实中的种种问题,还有压境而来的种种困扰,这使得许多人不得不关注“为人之学“,而冷落了更重要的“为己之学”。可按古人的意思,“为人之学”欲见知于人,其终至于丧己而已,哪比得上“为己之学”之欲得于己和终至于成物。我们自然不必像古人那样,视前者为“小人之学”,认为后者才是“君子之学”,但不能不承认,只重视前者,时间一长,人的灵性壅塞,是会连自己都觉得言语无味、面目可憎的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每个人都需要喘息,都渴望救赎。书展所提供的正是一个让人由“为人之学”向“为己之学”转变和回归的机会。只要你愿意,它就可以让你获得片刻的精神喘息,在那几天暂且放下俗累,与父母孩子一起徜徉书海,享受与新视镜、新境界不期而遇的快感。而一旦广泛的兴趣和博雅的气质养成,长久的灵魂救赎也就在了。
不知道别人怎样,在我,正是因这样的缘故;当然,也是基于人文学者反技术至上和功利追逐的立场,书展上最多买的常常不是专业书,反而是广义的人文、社会和历史书,目的就是为了让一种“陌生的意义”灌溉自己,从而超越单一的知识局限,在全新的层级上实现自己。记得埃及作家阿巴斯?阿卡德非常鼓励人从阅读中获得“比一个人的生命更多的生命”,从而让自己“从生命深处增加生命”。我觉得书展之于我的作用就是如此。现在,我的书柜里不仅增添了许多全球史和社会史、文化史专著,即使是中国史、中国文学史和艺术史,其作者也来自不同的国家,有更丰富多元的异文化渗入,这个都是拜书展所赐。如此万物汇我而裁断由己,我真的感到自己跨越邈远时空,走进了别人的世界,同时也让别人得以栖息在我的世界。那从旷古时空吹来的风抚过我的思域,与我的心发生共鸣,这样的体验,真是美好!
当然我也知道,自2014年以来,全民阅读虽已连续10年写入政府工作报告,更上升为国家发展战略,但“品质阅读”和“自由阅读”的实现来日方长。即使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,书展对人的吸引力也还有进一步的提升空间。有鉴于许多人疏离阅读不是因为没有时间和精力,而是缺乏意志和愿望,由此未能享受与世界建立起更广泛联系的乐趣,书展在这方面还可以作更深细一些的努力。譬如,可以外挂推出更有针对性的《市民读书讲坛》,以帮助更多的普通人切认识阅读的重要性,进而确立终身学习的理念。尤其在脑力劳动加速外包给机器,而机器人已经能够写诗的今天,该怎么让人切知自己与机器的本质区别,以及“机器人”(robot)的词源与“奴役”一意原本就存在着密切的关联;怎么让人明白自己的阅读及为了完成这种阅读而养成的记忆最可贵,如柏拉图《费德鲁斯篇》所强调的杜绝“灵魂上的健忘”最重要,书展能做的工作还有许多。
人何其复杂与生动,人借助阅读检点自己的复杂与生动,必因阅读而变得更加复杂生动,其间演成的种种情状与累积成的雅俗各异的文化,是再复杂的机器都处理不完负载不尽的。19世纪,王尔德曾预想未来机器能替人承担所有枯燥的工作,人因此可以从事更具创造性的活动。今天看来,这还只是个预想而已。尽管今天科技的进步是早前所无法比拟的,Al技术已开发出用于模拟、延伸和扩展的语言识别系统和图像识别系统,许多时候计算机也已能像人一样学习和思考。尤其受人工智能技术驱动的ChatGPT诞生后,机器处理数据、理解语言和生成文本的能力大大提升,已具备了与人互动的强大能力,这使得人从日常事务中摆脱出来日渐成为可能。但人所面对的困境和挑战并没有因此而减少,相反还有增加。
真希望上海书展能延长手臂,延伸服务,主动承担起替从庸常中摆脱出来的人们设计更完美的“闲暇攻略”的责任,让他们空闲时也能像那位老太太一样,去找诗写诗,去约会陌生,开拓新我。这样的话,虽书展只有七天,书展的溢出效应却永在。
作者:汪涌豪 (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)
编辑:卫中
责任编辑:邢晓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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